向西走了半日光景,眼见已到了戈壁边缘,三人这才弃马腾云,折而向东,往京都方向进发。
不消一时三刻,早到了京都上空。
三人在城外偏僻处按落云头,寻了三套商旅的衣服换上,上了官道,跟随一众商旅进了西城门。
且说刘渊称帝未久,遍封亲党,时都城在蒲子,皇族深觉居室窄陋,不堪以养天子之气。
时有太史令宣于修对刘渊进言道:“陛下您虽然如龙腾起,如凤翱翔,承天大任,然晋朝余部尚未消灭,皇族居室窄陋,紫宫星仍旧指向晋氏,望陛下不辞劳苦,挥剑南指,不出三年,必定能够攻克洛阳。蒲子地域崎岖狭小,不可长久安身。平阳有天子之气,又兼是陶唐旧都,希望陛下您上合天象之变,下合地理之祥。”
于是刘渊便决定迁都于平阳。
其时新都初迁,万象更新,虽然处于变乱之世,都城内却是一片歌舞升平,自与别处不同。
三人进了城门,逦迤行来,见街头巷尾,无不人声鼎沸。
刘禁侧耳细听,除了商贾往来吆喝之声,见酒舍茶室中,大多谈论的是皇亲国戚,宫廷轶事,时政新闻。
八王之乱后,大晋朝遭逢大厄,刘渊乘机起事,占据中原,以夷狄之身窃居天子之位,虽假称刘氏后人,实乃是西汉时匈奴首领冒顿单于的后裔。
汉高祖刘邦之世,曾以一宗室之女,作为和亲公主嫁于冒顿单于,并与冒顿单于相约为兄弟,自此,冒顿单于的子孙都以刘氏为姓。
胡人当道称王称霸,汉人之风自然再难盛行。才不过数月光景,一向充斥着清谈之音的酒舍茶室之中,早已不复当时情形。胡人喜酒肉,好勇斗狠,多有豪烈之风,而对清谈一道嗤之以鼻。是以世风为之一转,少了几分自命清高,多了几分世俗纷争。
三人在人丛中一路行来,见街上穿梭的行人中,多有满面彪须的胡人,与衣冠楚楚的汉人相比,风格迥异。
此时新朝初建,皇帝为笼络士大夫与汉人之心,假借了汉皇后裔的名头,自然不会明面上对汉人加以歧视,但华夷之别已数千年有余,自轩辕皇帝始,便称中土为华夏,四方为夷狄,汉人却自命清高,不肯与夷人为伍。他们虽知刘渊为夷狄之后,然公理难胜强权,何况还有一个汉皇后裔的名头聊以自&慰。自然不敢说三道四。
但胡人既已窃取国祚,虽假借的是汉人名头,岂有甘心落于汉人之下的?所以满街的胡人多有鄙视汉人的行为,言谈举止之间,自又表现出许多骄矜之色。
而汉人则多有不肯与夷狄为伍的清高之士,仍然保持着清谈之风,在少有的清静之地高谈论阔,对时事不闻不问。
刘禁正在人丛中四处打量,观察着风土人情,京都盛况。忽然听见前来传来一阵喧闹声。人群一下如同涨潮的海水般向声音来处涌了过去,一时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刘禁一行努力向前挤进了人群,见一圈看客中,围着一幢小巧精致的茶楼,那楼门前,一个满脸彪须,高鼻深目的胡族汉子,一手扯着店小二的衣襟,满面怒容喝骂道:“好你个不长眼的奴才,凭什么别人进得,爷爷就进不得?”
店小二耸拉着肩膀,一脸委屈,扯着哭腔道:“客官见谅,这是店主人定的规矩,小人可不敢随便放您进去?”
那胡族汉子双眼一瞪,高声骂道:“什么狗屁规矩,怎么就进不得,爷爷今天倒要听听。”
人群中有人帮腔道:“是啊,说吧,有什么进不得的,做生意哪有拒人的道理?”
那店小二苦着脸不敢说,显然是有十分为难的理由,口内只支支吾吾的道:“这个,这个,您自个去问店东家,小子不敢说。”
众人听他如此说,更加疑惑了,你道这围观的众人中就没有个明眼人?非也,只因胡人乱了华夏,如今虽华夷有别,但夷人占了江山,成了主人,汉人岂能再有轻视夷狄的举动?虽有人看破,也只得摇一摇头,叹息一声,或默默的走开,不发一语。
胡人中自然也有明白事理之人,然而这些人却更想看看汉人出丑,他们世代屈居汉人之下,更有卖身于汉人为奴的习俗,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做了主人,岂有肯替汉人说话的?
那店小二被纠着衣领,双脚几乎离地,又被那胡族汉子恶语相逼,苦不堪言,只得连声求饶。那汉子只是不依,非要讨个说法。
喧闹之声早已惊动了茶室内的清客,刘禁抬眼望去,见里面清一色全是汉族学子,大多正当青壮年纪。他们见那胡族汉子高大威猛,体格健壮,都躲在室内不敢出声,只一味的站着,轻摇羽扇指指点点,相互间窃窃私语。
刘禁禁不住摇头叹息了一声,国难当头,这些人却只知道空谈误国,言辞再犀利,也敌不过胡人的拳头和刀剑。
如今动了真格,个个却像软脚虾一样,连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。
原来这茶室的主人也是有些来历的,他祖上本是士大夫出身,家族在这平阳城中多有产业,是本地名附其实的名门望族,人自然便高贵些,又兼是个书香世家,他自幼学习孔孟之道,华夷观念自然更重一些。自汉王窃取国祚,做了皇帝,迁都平阳,为争取当地汉人归附,对他们这些名门望族自然礼遇有加。
这茶室的主人便会错了意,觉得不管是汉人做皇帝还是夷人做皇帝,自然都要以孔孟之道为尊,自然就有华夷之别,连皇帝都争着说自己是汉皇之后,不正是说明了汉人要比夷狄高贵吗?
于是这位读书人便给名下的茶楼酒肆都定了个规矩,只接待汉族人,胡人不懂清谈,恕不接待。
这店小二却是个聪明人,自然不敢将主人的说辞直接向想要进店的胡人说知,总是委婉的规劝这些人离开,或是以店内客满为由,或是以已经关张为由。
数日来一直都相安无数,岂知今日却遇到个难对付的,死活不听劝,执意要进去看个究竟。
你道是遇见了无赖泼皮?其实这胡族汉子却也情有可原,他因住处离此馆近,素日来几次想进去歇脚都被这店小二以各种理由搪塞,但一转身,却见其它人进出自由,却不像是店小二所说。
于是没事他便在门首张望,渐渐的看出了些门道,原来这茶室却只许汉人进去,胡人不得入内。
既已看穿了底细,你叫他如何不怒,于是他便执意要进去,实则是要跟店主人讨个说法。
二人僵持不下,眼见店小二已被那胡族汉子勒的满脸通红,上气不接下气,店主人却迟迟不来,店内的清客们见情形不利,都三三两两由后门走了。
围观众人很快便分化成了两派,众人交头接耳,自然都已知道了个中情由,胡汉之分很快便突显了出来,汉人多唏嘘不已,长吁短叹,胡人多兴高彩烈,甚或有高声喝彩的。
刘禁遂向金吕二人使了个眼色,大步向前道:“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?有话好说,能不能先放了他?”
胡族汉子斜撇了他三人一眼,见他们穿衣打扮皆是汉人模样,其中两个又长的眉清目秀,没好气的骂道:“滚一边去,软脚虾,这里没你什么事?惹恼了爷爷,爷爷连你们一块揍。”
吕道生闻言满脸涨的通红,急上前来指着那汉的鼻子骂道:“混帐东西,吃小爷一剑。”
说着,便要拔剑相向。
金阿虎慌忙一把捉住他手臂道:“兄弟少安毋躁,让为兄试试。”
刘禁听他如此说,也让在了一边。二人都很好奇,他要如何规劝这胡族汉子。
只见他大步走上前去,由怀内掏出一块金牌来,在那汉子眼前一亮,喝斥他道:“放了他?”
那汉子见了金牌,眼神慌张,慌忙撒开手倒身下拜道:“见过候爷。”
金阿虎双手搀扶起他,好言相劝道:“以后不可再到此滋事,能做到吗?”
那汉子道:“是。”
说完辞别金阿虎,转头狠狠的瞪了茶室一眼,拨开人群扬长而去。
众人见一块金牌解了围,都渍渍称奇,各自散去。
店小二在一旁咳嗽连连,好半天才喘过气来,对他们三人千恩万谢,感激不尽。
吕道生在一旁打趣道:“还是朝里有人好,金牌一亮,众皆俯首。”
金阿虎苦笑着摇了摇头道:“这只能一时压制得了他,胡人以勇力为尊,虽对上官也有敬畏之心,但我不是他的直接上司。他刚才之所以肯听我的,是因为知道我的名号,畏惧我的实力,不在我面前之时,他一样不会将我的话太当一回事。”
刘禁道:“想不到华夷之争已经如此直接了,日后必定又会有一场血雨腥风了。”
那店小二站在一旁,听他说的渗人,也是一头雾水。但见他三人明显是汉人打扮,本有意请他们进内说话,以报刚才相救之恩,但想起刚才这三人中年长的一个,却是本朝的公候,莫不是个穿了汉服的胡人?
若他果真是个胡人,自己请他进店被主人知晓,自己可要吃不了兜着走,好不容易刚才送走了一个,可不能自找麻烦。他一时拿不定主意,转念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索性便悄悄的退入了店内,不敢再声张,也不提报恩的话了。
三人站在门首正说着话,街面上急急驶过来一辆马车,停在了茶楼前,那车厢内的人还未下车,便朗声高叫道:“是谁如此无礼,敢在我王某人的地盘上撒野?”